如何盘点已经过去的2019年是一个有趣的话题。本文选择以海外视角来回看这一年所发生的建筑事件,并以此寻找新的设计亮点,新的观察视角,新的文化事件。这些海外的中国建筑观察像是一面镜子,它不仅让我们看到自己,更让我们从变化的图像中感受到未来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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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章
惊喜发现——魔幻现实主义
2019年,当中文建筑世界还在讨论网红打卡是否过气,乡建该如何继续,沉浸式体验是否会成为下一个热点的时候,海外建筑界其实没有忽略瞬息万变的中国。他们也一直在观察,甚至还提出了独到的见解。
图1:第131期FRAME杂志用Sino-Surrealism为主题盘点了一系列具备简化几何,动感空间,鲜明色彩,未来隐喻的超现实主义室内设计。同样对于该设计趋势,stores+shops 06/2019则用室内布景化(Raeumliche Inszenierung)去概括。©FRAME
图2:在2018年Archdaily World的一篇评论文章中(Post Post-Modernism: 10 Projects that Reinterpret the Movement for the Digital Age),作者用“后后现代主义”去盘点数码时代的建筑特征,其中还提到了魔幻现实主义。
图3:在2019年Archdaily World的另一篇对谈中(With "Ordos – A Failed Utopia," Raphael Olivier Captures the Contradictions of Chinese Construction),一位重拍鄂尔多斯空城的摄影师超越了典型的西方偏见,而是从艺术角度去重新审视那些巨大的建造物。摄影师用世界末日后的寂静(post-apocalyptic quietness)去形容鄂尔多斯的孤寂。© Raphael Olivier
图4:海外媒体可能尚未发现的是:九龙城寨的终极魔幻场景竟然在“超级文和友”中被再现。不同于迪斯尼和后现代式的布景,这里出现的一切并非“再现”而是“异地准重建”。© 超级文和友
至此,我们不难察觉:海外建筑界终于开始不带成见的观察中国现实。这意味着他们暂时放弃了工业遗产再利用、粗野主义、地域主义这样的成熟话语,转而用Sino-Surrealism(超现实主义),Magical Reality(魔幻现实),post-apocalyptic(末日幻想)去描述他们在中国的发现。
图5&图6:Steven Chilton Architects设计的无锡太湖“竹林”剧院在国内发表时采用唯美的商业摄影作品(©️Kris Provoost),而在国外发表则采用写实甚至“丑化”的新闻摄影作品(©️Steven Chilton Architects)。但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海外发表的新闻摄影作品有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末日美学。
从文化观察角度,FRAME杂志这篇Sino Surreal显得格外有趣。因为作者一方面试图用广告牌、虫洞、云状的天花、星球般的灯光等具象符号去理解世界上首个数字社会,而另一方面又将这些梦幻的设计解读为中国(从工农混合经济)向高科技数字经济转型的一种尝试。
图7:Wutopia Lab,aranya儿童餐厅,北戴河,2018。
超现实主义的设计风格与儿童的梦幻世界对接。
© Wutopia Lab
虽然作为中国建筑师我们都知道,除了Wutopia Lab等少数将“乌托邦”和“超现实”作为创作理念的工作室,文中提到的绝大多数设计都是对“Ins风”审美的简单复制,因此稍有过誉。但该文章却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思考方向:如果说现代主义是对工业化社会的回答,那么中国建筑师又该如何引领面向数字社会的设计?
图8:“电子竞技” 已经被列为正式体育项目,电子媒介是竞赛现场的绝对主角。
具体一点:wifi休息区应该是怎样的风格?电竞赛场应当如何设计?李佳琦的直播间又该怎样落地?当我们已经知晓如何为儿童编织梦境的时候,这些真正的设计挑战又将何去何从?中国极速发展的数字经济确实在呼唤一套能自圆其说的新美学。
第二篇章
平视观察——地域主义与专业主义
在我个人看来,2019年最重要的建筑事件不是中国建筑师又获了多少座建筑奥斯卡,也不是有多少世界领先的重大项目落成,而是西班牙建筑杂志AV Monografías用第220期为直向建筑事务所做了一本专辑——Cosmopolitan Vernacular。这是世界一线建筑杂志第一次为中国建筑事务所制作专辑。这不仅仅是对设计品质的肯定,它更意味着海外建筑媒体开始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中国建筑。其标签不再是“中国的作品”,而是“好的作品”。
图9:AV Monografías 220: 直向建筑——都市乡土
© Arquitectura Viva
观察这种态度转变最好的切入点可能就是Baunetz这样相对保守的欧洲建筑媒体。在2014年以前,其报道往往带有明显的欧洲中心主义情节。更有甚者如Ingenhoven,他2008年在德国镜报发表了文章《我不在中国做建筑》,其中反复使用了“东方”“冒险”“17世纪的荷兰商人”等明显带有殖民主义色彩的字眼。
图10:Christoph Ingenhoven,我不在中国做建筑,
Spiegel Online,1/2008
直到2014年,Baunetz才第一次正式报道了中国建筑师的项目:直向的昆山游客互动中心,大舍的龙美术馆。而这个时期关于中国项目的标题也从《xxx baut in China》变为《Opernhaus in China von xxx》或《xxx bauen für Bauherr in China》。懂德语的朋友一定能从语气变化中体会到这种态度的转变。而到了2019年,绝大多数报道已经相对中立,但对于一家欧洲媒体而言:其关注点依然主要是西方事务所在中国的活动(在2019年对中国项目的报道中,西方建筑师和中国建筑师的比例为7:8)
图11:Baunetz网站上关于中国建筑的新闻
从上面例子可以看出,西方媒体观察中国建筑的视角从“后殖民主义”慢慢转变为“地域主义”与“专业主义”混合的状态。这意味着西方建筑界对“唯我独尊”的价值观进行了反思(绝对主义),但其反思的结果究竟是“只要好看就行”(相对主义),还是仍然部分坚守建筑普世价值(专业主义)?我想这是个在2019年仍然很难回答的问题。但西方媒体的转变却带来了三点启示:
第一,中国建筑师在国际建筑界的“人设”其实已经改变。一方面在大型医疗建筑,高等教科研建筑,大型机场,顶级歌剧院等具有绝对标准的民用设计领域,西方建筑师仍然具有压倒性优势。另一方面在低技术,低造价,密集劳动的粗放型设计领域,非洲、伊斯兰、以及南亚次大陆的表现要远比中国建筑师吸引注意力。中国实际上正处在一个高技与低技并存的特殊时期。如果可以抓住机遇,中国建筑对西方可能意味着高性价比,对第三世界则意味着平价高技。
图12:孟加拉女建筑师Marina Tabassum设计的Bait Ur Rouf清真寺。即使不考虑作品本身的设计品质,“女性、孟加拉、伊斯兰、社区”这四个标签也使其在作品题材层面极具吸引力。这种吸引力甚至要超过“非洲、贫穷、教育”或者“中国,乡村,图书馆”。© MTA
第二,中国巨大的地域发展差异在呼唤指向内部的“批判性地域主义”。当前国内建筑界的主要矛盾不是一线城市的设计力量能否与国外比肩,而是三线以下城乡正在迅速沦为外资与北上广深的设计殖民地。虽然地方项目增加与地方设计能力不足的矛盾在根本上很难缓解,风格雷同的局面也必然延续。但也正因为这样,一线城市建筑界的注意力才应当更多投向小写建筑,久舍营造工作室,赵扬建筑工作室,时地建筑工作室,神奇建筑研究室等真正志在当地的设计力量。
图13&图14:在Andrea Crudeli与Kenneth Frampton进行的一次名为Beyond Critical Regionalism的对谈中,Kenneth Frampton仍然乐意以“批判性的地域主义”视角来观察特定中国建筑。令人惊讶的是,这种以文化城邦视角观察出来的“南北差异”实际上忽视了中国更加显著的“东西差距”。
© 直向建筑事务所
第三,对于极少数已经在国际上被以“专业主义”看待的事务所,他们虽然已经超越了张艺谋、AI老师,王澍等一代人主打中国元素的阶段,但新一代建筑师采用“非线性”“现代主义”等国际通行专业语言也许是这个时代的宿命。而面向未来,有一条值得回顾的历史规律或许可以突破此种格局。即当建筑师以“专业主义”态度将设计推向极致时,设计本身会自然的滑向“手法主义”。这在建筑史上有一系列案例佐证:文艺复兴晚期的美第奇图书馆,战后的米兰现代主义建筑,极简主义后期的格茨美术馆(Goetz Sammlung)。从“专业主义”蜕变而来的“手法主义”可能是通往下一个创作阶段的通道,而不应成为表面中性但实则带有负面意义的批评。
图15:台州美术馆往往被国内评论认为有“手法主义”痕迹,尤其是暗藏预应力的悬挑楼板直接过渡为立面凹槽这样的细部。回顾历史,若将其置于20世纪90年代的瑞士可能确实如此,当时瑞士建筑界普遍采用极简主义,但其目的是从后现代主义结束后的混乱局面中提炼出可以延续的建筑原则。但如果将这个项目放在20世纪60年代的意大利或巴西则会得到另外的评价。© 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
图16:Carlo Mollino,都灵歌剧院改造,Torino,1965设计1967-1973建造。其室内结构并未遵守理性主义原则,而是充满塑性表现力(手法主义)。结构既要塑造空间,又要表现自身雕塑感是设计思辨层面要考虑的问题(专业主义)。在这个项目里,“手法主义”和“专业主义”恰恰是一体两面。
© 2017 Photo Pino Musi
第三篇章
主动输出——自主传播与话语高地
关注2019年世界建筑节World Architecture Festival以及世界室内节INSIDE World Festival of Interiors的朋友一定会惊讶于今年中国建筑师的入选比例。由于奖项需要自主申报,这样的情况说明当今中国建筑师的国际视野和传播意识已经今非昔比。因为哪怕就在三年前,参赛并且出国汇报的难度都不言而喻。通过500余场汇报的超高强度的交流,中国建筑师可以最直观的感受国际同行的设计水平,尤其是国际化的交流技巧。而海外建筑师也可以更加深入的了解中国建筑师的设计能力和从业状态。但这样的大规模交流也体现出了一系列问题:
图17:2019年世界建筑节共有来自70个国家超过1000个作品参加,其中shortlist入选比例约为1/2,共534个项目。其中有中国项目95个,占比17.8%,世界第一。
第一,国外同行对于中国建筑设计能力仍然没有全局性的了解,甚至还带有偏见。具体来讲,对于设计院把控超大型项目的能力,商业事务所从景观到软装的全方位设计,独立事务所的学术思辨和实践等都知之甚少。很多人对国内设计能力的印象仍然停留在不切实际的鄂尔多斯空城,缺乏创意的血汗工厂,以及低质低价的山寨设计。
图18:遍布中华大地的山寨建筑。
©不正经历史研究所
第二,自主宣传是网络时代的突出特征,这种现象的价值不在于个体品质,而是群像背后的设计趋势。比如虽然我们都知道申报国外奖项主要是为了以性价比最高的方式“对内宣传”而非“为国争光”,而且绝大多数作品也都经过包装美化。但当作品基数越来越大时,它们就会共同展示出异常生动的中国建筑生态。这种生态无法被概括,无法被策划,也无法被一两个奖项所总结。因此从文化传播的角度,中国建筑师亮相世界建筑节的意义并不亚于亮相威尼斯双年展。
图19:中国建筑师亮相于威尼斯双年展是2018年国内最重要的文化事件之一。
©第十六届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策展团队
第三,关于传播效率和可信度,让受众自己发现要远远好于主动陈述。在WAF会场上,真正引起同行共鸣的是往往那些不经意的,甚至是设计之外的图片和故事。比如评委在观看完宠物之家时,其最惊讶的是在中国竟然有民间志愿者乐于牺牲自己的生活品质而去承担政府宠物收容所的义务。比如评委在看完长春水文化生态公园的汇报后,其最惊讶的是中国治安环境,因为如此规模的公共公园竟然无需在夜间封闭。
图20:以“通俗设计”和“迷人故事”为内容,借助大众媒体进行自主传播的项目在过去两年中被概括为“网红建筑”。以“学说”+“作品”为内容,借助评论人和策展人传播是“精英建筑”的主要特征。建筑学内部的评价标准实际上从未改变,但传播技巧在过去五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与之相伴的利益格局也随之被撬动。
©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张海翱
但如果说世界建筑节WAF是web2.0时代的个体发声,那Architecture China(建筑中国)这样的权威杂志就更像是纽约时代广场播出的官方宣传片。伴随着2018年的第16届威尼斯双年展创刊,这本在纽约发刊的杂志是第一本专门向海外读者展示中国建筑的英文杂志。自此《Architecture China》《世界建筑》《建筑创作》共同形成了完整而全面的中国建筑对外传播窗口,即一种“你可以这样看我”“我其实这样看你”“有些故事我要讲给你听”的三元格局。
图21:创刊仅两年的Architecture China《建筑中国》杂志已经通过国际发行进入欧美主要建筑书店。©于洋
但或许可以与日本建筑界对比的是,a+u,JA,Shinkenchiku,Jutakutokushu,a+u Special Issues等杂志通过统一网站进行发布,订阅,投稿。从而形成了一个的权威对外传播平台(注1)。无独有偶,日本建筑学会网站也同时汇总了JAR,JAABE,JABS等主要学术期刊,从而形成权威的学术高地(注2)。这与我国《建筑学报》《建筑师》《时代建筑》《建筑实践》等学术期刊服务于不同机构的现状形成了鲜明对比。
注1:https://au-magazine.com/submissions/
注2:https://www.aij.or.jp/aijhome.htm
图22:World Architecture 《世界建筑》对国外建筑的观察能够进入当地话语体系。反过来,WA也是国外建筑在国内传播的重要媒介。©于洋
结语
墙里开花墙外香的迷局
2019年,国内项目发布基本已经做到了海内外同步,即中文微信公众号与英文海外媒体(ArchDaily,gooood)同时发表。这意味着对于新现象新趋势,国内外可以同时关注,同时解读,区别仅仅在于观察者的学术敏感度。
图23:目前海内外同步发布主要依靠gooood和ArchDaily这样能做到中英文同步发表的媒体。
既然如此,为什么对Wutopia Lab作品的新观点会来自于海外?为什么西岸的高目工作室备受欧洲建筑师推崇,在国内却未受同等关注?为什么台州美术馆,沙丘美术馆,富春山馆,吉首美术馆等重要项目的评论文章发表后没有引起热烈讨论?为什么香山革命纪念馆,正定会展中心,延安大学新校区这样的项目只有发表却没有评论?为什么合肥北城中央公园文化艺术中心,西藏非物质文化遗产博物馆,华润档案馆,然乌湖国际自驾与房车营地,华润城南山外国语学校,九兴村渔家茶社这样的高完成度项目没有引起国内评论界的关注?
图24:对于没有理论背书的,旨在自我表达的设计作品,国外评论界基于设计的观察往往非常准确。
其实道理并不复杂:当国内因为一些原因放弃关注,放弃分析,放弃讨论的时候,这或许会将一些作品埋没,或许会将部分话语权让于海外,但重大决定权却不会发生任何改变。2013年历史学家沈志华先生在接受采访时说过一句话:“中国人真要研究邓小平,肯定比傅高义深”。那为什么不研究?因为将其留在海外捕风捉影就是最符合国内利益的选择。
就这样,一种中国建筑的新常态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去海外发表!去海外评奖!去海外评论!在国内就只颁奖,不争论。。。或许这,才是真正属于中国建筑的魔幻现实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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