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品牌的制皮历史、奢侈品的工艺传统和当代的观念着装之间,Matthieu Blazy做到了精彩的融合
作者 | 唐霜
“谁是Matthieu Blazy?”在Bottega Veneta才宣布Daniel Lee的继任者时,各大媒体还时常用此稍显陌生的角度介绍这位新任创意总监。然而,两季过去之后,这样的标题早显多余。
在刚刚发布完的Bottega Veneta 2023春夏时装系列之后,Matthieu Blazy,已然是台前当红人物,聚光灯下不可不识的名字。这甚至有让人重拾时装旧梦的错觉。终于,明星设计师是因为设计而成名,而不是因为是明星,所以才能成为时装设计师。
时装行业还在解决这些明星设计师留下的问题,或者说在他们重塑的生态中努力维持平衡:奢侈品牌究竟该以何种方式融入街头?怎样才能显得既轻松随意又不抛弃传统工艺与价值?如何才算是真诚地致敬年轻文化,而不是对于风格简单粗暴地挪用与拼贴?什么才是展现多元和民主的姿态,而非用“变得更酷”的梦想高价出售平庸单品?
如果说上一季的白色背心和皮质仿牛仔裤只是一个小小的启示,那么这一季,Blazy给出了明确的方向。
他首先展示了衣橱里一些最基本的单品与一瞥之下司空见惯的面料。牛仔裤和卡其裤,假狐毛大衣、棉质polo衫,条纹衬衫……久别T台的Kate Moss走了出来,毫无预警,本该大肆渲染的出场和她的着装一样平淡,这是系列中的第六个造型,一件平平无奇的法兰绒衬衫,内搭白色背心,下着牛仔裤。
Bottega Veneta 2023春夏时装系列前六个造型
接下来的67个造型则是一场流动风暴,恰如意大利建筑师设计师Gaetano Pesce用色泽流动的树脂为秀场所做的设计。优雅的羊毛西装,绕到侧边才会发现,袖子和裤腿是裁剪精良的小鳍状形状,仿佛暗示着永恒的运动。大衣领部做成了被风吹过的形态,裙装上的褶皱也绝不工整,而是如微风拂过的精心编排。
复杂的多色图案的连衣裙和西装,下摆部分是手工搓织成的密集流苏,行走起来如羽毛般翻飞。这是Blazy本季所强调的动态工艺,是他为这个以皮具和手工艺为起点的奢侈品牌在成衣设计中找到的独特语言,其成果已然成就了一个高水准的系列。
Bottega Veneta 2023春夏时装系列
然而我的全部兴趣,仍然停留在开场。后续虽然精彩,但正是貌似平凡无奇的前六个造型,Matthieu Blazy才值得跻身最优秀的当代设计师之列。
原因很简单,时尚出售的不止是产品,还是产品的观念。这六个造型,正是整个系列中最具观念性的。这是上一季皮质仿牛仔裤的延续,所有看似稀松平常的单品,除了白色密织背心与山羊毛制成的貌似假狐皮大衣之外,全部使用高品质皮料制作。这种障眼法近乎一个奢侈的玩笑,但它又严肃得叫人起敬,Kate Moss所着这件衬衫,需要将皮革进行12层的工艺处理,才能达到这样真实法兰绒的褪色效果,可谓用尽全力,以显得普普通通。
Blazy的手法与Off-White或者Vetements这种将街头时尚引入高级时尚范畴的做法完全相反,后者使用logo和显而易见的设计标识,使得T恤、连帽衫和运动服晋升为奢侈单品。
Virgil Abloh曾在采访中直言,隔着一条马路也能看到的Off-White米字标志,带来了一种新的身份识别,他称这为“高级时尚的新范式”。Blazy是反此范式的。这六个look,全身上下毫无logo和明显的设计,呈现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朴素,甚至摒弃了他的前任Daniel Lee对于三角标这样含蓄性标志的使用。一件造价昂贵的皮质仿法兰绒衬衫和牛仔裤,远看与一件真正的法兰绒衬衫或者牛仔裤别无二致。
Bottega Veneta 2022秋冬系列的白色背心和皮质仿牛仔裤
这都是对设计客体的再语境化,混合了高与低。而如果说Abloh是通过一种微妙的他者凝视心理认同,变low(低级)为high(高级)。Blazy则是完全无视他者凝视,变high为low。
在时尚游戏逐渐变为符号游戏的今日,这难道不是最掷地有声的反叛吗?我们早已活在Guy Debord描绘的文化消费社会之中。正如鲍德里亚所言,所有的消费都是在消费象征符号,时装被预先赋予越来越多的涵义,却逐渐失去了其固有价值,符号的滥用使得符号变得毫无意义。一件几乎只有穿着者自己才能识别的皮质法兰绒衬衫,不但是现代意义上反刻板身份印象的,也是后现代意义上反拟像的。如果说时尚是一种质疑自我和社会信仰的机制,那么这六个看似平淡无奇的造型,可谓当今的先锋设计了。
我时常被问到一个艰难的问题:究竟什么才算是好的时装设计?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是多维度的,但有一个很难被人理解的观点大概是:当代的时装设计,不是关乎于创造出什么崭新的风格和廓形,而是将已存的时尚外形与新的情境融合,是对社会中的人群穿着经验的重塑。
Blazy让人想到了Martin Margiela和Comme des Garçons曾经为T台带来的惊喜和反叛。他们都曾经用一些被认为是高级时尚系统中价值最低的面料和商品,撼动经济地位和身份所严格规范的着装法则。
Margiela用破烂的陶器马甲制造精巧的上衣,把垃圾变成了时尚收藏品,他让穷人才会穿着的二手衣物成为了独特的高级时装。川久保玲故意松开织布机上的螺丝,生产出有瑕疵的衣物,那些边缘破损的羊毛衫,使得T台上的模特穿着彷佛巴尔干难民。
日本的纺织公司甚至由此提出了“boroboro”,即破烂美学,他们使用各种实验,将衣物煮沸、撕碎,用酸液泡,用刀片划,以达到残破和褴褛的效果。而当粗糙、未完成、破旧和二手回收,都从僭越变成了固定的风格之后,当新的尝试变成了旧的经验,当代时装要向何处发起反叛呢?
和他的前辈一样,Blazy充分运用了传统时装对于手工艺、面料处理和细节的尊重,他不是将陌生的质料变得高级时装化,而是将高级时装惯用的自然材料变得陌生化,堪称当代boroboro。
毕竟,在各种身份的着装风格与符号都能成为高级时装的灵感来源时,着装挑战的就不应该是符号本身了,而是对符号的取用。真正的反叛,应该是对于编织意义,用拟像意义代替真实价值的反叛,是对炫耀性消费文化的反叛。换言之,是对当今时尚功用的反叛。
Blazy对日常衣物外形的取用,也很难不让人联想到Marcel Duchamp那些“现成制品”的艺术。20世纪早期的现代艺术家以一种新的方式看待日常世界,迫使我们思考何为艺术。Blazy以新的方式演绎日常着装,则让人思考何为当代身份。
再次以Kate Moss的这个造型为例,它实在平凡、中性,简单到隐入尘烟,彷佛在Gap衣架上每季出现的款式,不能彰显任何身材特征,不增添任何女性娇媚,甚至说不上是有型或者酷。不由让人好奇,究竟有谁会一掷千金,购买这样奢侈的简朴?但它的演绎者是Kate Moss啊,她本人亦是这个造型的重要一部分。
尽管简直不施粉黛,她却绝对耀眼。她是能穿Bottega Veneta法兰绒衬衫的Kate, 也是能着华丽流苏裙装的Kate,她是伍德斯托克,也是Met Gala,是年轻时街头Grunge风格的偶像,也是功成名就纸醉金迷的超级模特。
珍贵皮革和对于传统工艺的重视与自由的灵魂并不相冲突,优渥的生活和消费力不代表一定谨慎保守,青春与激情也不一定要用破败和撕裂来展现。这就是流动的当代社会,彷佛对峙的价值观念、社会地位和生活方式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强烈冲突。
也许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审视当代社会的碎片化和不确定性,审美的敌人是屈从于实践和刻板经验中的惯性。
今年已经82岁的建筑师兼产品设计师Pesce至今仍保持着生机勃勃的创造力,他为Bottega Veneta造出了色彩旋转流动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秀场。他在采访中说:“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流动的时代。恒定的价值体系消失了。” 但Pesce话锋一转:“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迷人之处,一成不变才是可怕的。”
Kate Moss在这场秀没有隆重的开场或者闭幕,在品牌发布的视频中,她几乎是一闪即逝,但作为六个造型的收尾,对我来说,这就是个完美的谢幕。
在品牌的制皮历史、奢侈品的工艺传统和当代的观念着装之间,Blazy做到了精彩的融合。谁会穿着这样的装扮呢?一些在流动的世界和价值体系中保持明确、笃定、不需要用时尚符号锚定自我的人。
而时尚的终极悖论就是,反时尚的着装者,才是时尚苦于追寻又苦于收编的人群, 反时尚的设计师,才有可能成为将时尚写入文化范畴的大师。一个乐此不疲的、永远在寻找新方向、新灵感和新手法的后现代复杂游戏。我们曾以为它已经偃旗息鼓,如今哪怕只是稍稍乍现,也足够叫人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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