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一个智识和审美上更为优越的设计师与被教育和被指引的消费者之间的二元对立
作者 | 唐霜
Balenciaga正变得真正有意思起来。2022春夏,品牌上演了一场可以成为后现代时尚研究范本的发布会。
根据到场的时装记者描述,当受邀观秀的嘉宾们来到位于巴黎右岸的19 世纪音乐剧院Théâtre du Châtelet时,毫无防备的心理大受震动。剧场外铺设开了红色的长廊和地毯,被警戒绳索隔绝在外的粉丝拼命高举智能手机,成群地向前簇拥。摄影师在天鹅绒绳索后长枪短炮。各种黑色轿车在暗夜中无声地驶来,载着身着Balenciaga的男男女女们和他们即将掀起的热浪。
这究竟是秀场,还是什么轰动一时的电影首映式?进入剧场后,与会者就座,在他们面前是华丽舞台上的巨大屏幕,上面投射着现场直播——红地毯入口。
走过红毯的宾客们潇洒而熟练地摆姿势、挥手、留影。Cardi B!Isabelle Huppert!Offset!Elliot Page!夹杂在面庞棱角分明,表情冷峻严肃,具备典型Balenciaga模特外形的宾客之中,激动的粉丝认出了知名的演员和歌手们,Natalia Vodianova!Naomi Campbell!Anna Wintour!Juergen Teller!时装爱好者也认出了明星模特、明星编辑与明星摄影师。Balenciaga春季大秀就这样开始了。
如果不是借助品牌随后发布的官方图片,我们可能根本区分不出来,这里头谁是模特?谁是名人?谁又是名人兼模特?谁是主动参与的演员?谁又是被动参与的观众?
由于大部分受邀客人都会身着全套Balenciaga而来,鉴于Demna Gvasalia每一季趋同的标志性设计,你一时也很难分清,哪些是此刻要展示的新品?哪些又是过季系列?这一场盛事中,哪些是偶然发生的?哪些又是预设的?这既是一场真实的红毯,又是对红毯的戏仿。
入场后,模特们与其他宾客一起观看了“辛普森一家/巴黎世家”的首映式。这是 Balenciaga与美国著名讽刺动画系列《辛普森一家》合作而制的短片。很快,全球的受众便也能通过小屏幕,津津有味地观赏Demna Gvasalia是如何在幽默、反讽又温情脉脉的剧情中,为小镇居民实现了一次时尚幻梦。
Balenciaga与美国著名讽刺动画系列《辛普森一家》合作推出短片“辛普森一家/巴黎世家”
这便是Balenciaga 2022春夏时装系列发布的全过程。截止今日,这场秀仍持续在互联网上发酵,其形式之新颖引发了一众赞叹。要知道,时尚发布会从来不缺乏奇观。时装编辑、时尚零售商和秀场其他常邀嘉宾们,也都是一群见过大场面的人。他们早被层出不穷的秀场景观吊高了胃口,过去几十年间的经验足以让他们能在种种壮丽的室内奇景、类宗教仪式、戏剧化演出面前保持一幅见怪不怪、镇定自若的冷酷面孔。
而Gvasalia仅靠一套首映式红毯/时装秀、模特/名人/嘉宾的嵌套式实验,就让这些难以被取悦的人群收获了即使在斥巨资建造的空间中也未必能获得的迷醉体验。
后现代戏剧中的“打破第四堵墙”在此发生了,时装表演者和看秀嘉宾之间的隔阂消弭,通过如同感受真实一样感受虚构,即便是最为冷漠的观众也会因此而感染上狂欢般的情绪。
真实与虚构,实像与拟像,两者互相交映,产生几乎无限循环的镜像,再通过无数的摄影镜头向物质视线之外但又无处不达的因特网快速传播。某种程度上,这种狂热的气氛也通过手机频幕传导给了我。
我已经很久没有写过或者公开评论过Gvasalia了。说句实话,他让作为时装写作者的我感到困惑。即使是对穿衣打扮毫无兴趣的人,遇到我也总爱提问:是什么让一个时装品牌受到追捧?是什么引发了潮流?为什么那些在传统设计美学准则里看似毫无吸引力、甚至丑陋和荒唐的高价单品,让人们陷入了购买的疯狂?
问题五花八门,但都直指一个核心。一个让“肤浅的时尚”能够成为社会的镜子,一个能在商业社会里塑造品牌成功,一个时尚产业里最激动人心也是最神秘莫测的核心——究竟是什么,攫取了人的注意力,勾起了人的欲望?
坦白说,在最初批判了Gvasalia推至爆红的Vetements不过是拾Martin Margiela牙慧之后,我确实不敢妄作评论,为何同一个设计师,他所掌舵的Balenciaga就能持续产生诱惑,为何还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连帽衫、牛仔外套、不合身的西服套装,就能持续掀起“酷”的浪潮,保持先锋者的地位和能量?
如今,终于可以断言,Gvasalia早实现了全面的去Margiela化,提供了独特而崭新的时尚研读文本。
这场发布会即是佐证之一。它不动声色地运用了反讽和倒置,开启了游戏、伪装和幻想,模糊了真和假的界限,也充分调动了名人、品牌商品、广告、娱乐、卡通、大众传媒和自媒体在消费主义新时代里所具有的力量。这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个让人爱恨交织又欲罢不能的艺术家。是的,我们仍活在Andy Warhol的幽灵之下,Gvasalia简直就是如今时装界的Warhol。
流行文化教会了我们何为魅力以及如何创造诱惑。如果有pop music,pop movie,pop art,为何不能有pop fashion呢?我们大可以将Warhol作为方法,来考察Gvasalia成为pop fashion设计师的路径。
他们的创作手法如出一辙,都是选取司空见惯的日常之物,进行重新语境化和重新利用。Warhol将金宝汤罐头的丝网印刷画挂进了美术馆,Gvasalia让mastercard的双环标志如同奢侈品牌logo一样被印上时装,呈现于T台。
Warhol对传统艺术的离经叛道还来自复制,以不同分色处理的梦露印刷照片,是一个无穷无尽的复制、变奏,也是对艺术的原创性的直接亵渎。Gvasalia则坦言自己一开始就设立好了一个“服饰清单”,一季季不断重复的长袖帽衫、风衣、鲜亮的印花连衣裙、西服套装、运动服,反复使用的材质、颜色和廓形,也挑衅着高级时装设计师必须在面料和轮廓上不断求新求变的创意精神。
Gvasalia曾在采访中直言:“我对开发新面料的创新不太感兴趣。对我来说,一种不一定是新的或高科技的面料更令人兴奋。最大的创新必须发生在方法论、制作系列的过程以及制作内容方面。那是我想要着手的地方,也是我认为需要改变的地方。”
在所有的访问中,Gvasalia都乐于强调自己只关注作为实体的衣服,这多少有些虚晃和不真诚,以上的表述才多少透露了他的创作真相。
20世纪后期消费文化已然受到电子时代商品和影像的全面改造。我们生活在一个由物质世界和网络世界所构筑的双重现实中,信息本身也成为一种商品,时尚服装以影像和实体的形式在这个双重世界里同时流通。
在这个可以一键修图,改变头身比例和轮廓的时代,在仅靠图片的复制粘贴就可以在社交网络里任意塑造自我身份和生活方式的时代,时尚难道仅仅是一件衣服、一条裙子吗?它甚至不局限于一个生活方式,一个主流或者亚文化社群(互联网也在加速真实世界里生活方式和社群的瓦解)。
有趣的是,疫情时期实体秀场的取消反倒激发了Gvasalia的创造力。虚拟现实是比现实更适合他的语境,在这里,他全面展现出自己作为pop fashion designer的当代精神。
最近的发布会只是一个小高潮。他在2021年秋季系列制作了游戏,在2021年冬季系列,发布了全球旅行封锁下的现实之下,模特们立于世界各大知名地标建筑前的图册。2022年春季系列,他创造出图像以假乱真的虚拟秀场,并用CG技术让每个模特都生出了艺术家Eliza Douglas的脸庞。
Balenciaga 21秋季系列、21冬季系列和22春季系列
在这些戏谑又一本正经的实验中,真实的体验和造假的感觉同质化了,时尚成为伪装与现实纠缠不清的游戏景观。
罗兰.巴特在他的时尚研究中指出,时尚第一层是我们每天所穿的真实衣服,第二层,也是实质的层面,则是时尚修辞。服饰被转译为语言,后者由衣着的影像、我们对它的解读和时尚传播所共同构成。“什么是时尚?时尚是阅读一件被修辞过的衣服。” 在这里,他用了阅读一词,时尚是可以阅读的,这不是具体的衣服,而是抽象的文本。
那什么是Balenciaga呢?也绝不仅仅只是一双老爹鞋,一个肩膀外扩的不合身西服;不是格鲁吉亚街头时尚的记忆掠影,也不是一个亚文化要求正名的叛逆宣言。
Gvasalia用现实和虚拟现实,创造了一个同时存在于网络和现实双重世界的Balenciaga,一个看似复杂却无所指的符号,一个属于物理店铺的Balenciaga和一个电子信息流的Balenciaga。完成了自身的抽象化,投入了数字的、电子的、虚拟的抽象化体系中,Balenciaga成为了一个概念。
在Warhol时期,互联网尚未被发明。否则不难想象,他一定也会是高度抽象化和电子化自身符号,以达到在网络上无限传播延展的高级玩家。
上个月,借“成为安迪·沃霍尔”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展览之际,戴锦华老师向媒体讲述了自己对Warhol的理解。“一个Andy Warhol的时刻,是他以他的作品向我们强调了另外一个重要的文化变化的发生,就是媒介时代的到来。Andy Warhol似乎对当下的追逐成功的人们,都很有启示。就是你要充分地提供话题性,你要充分地引发争议,你要去冒犯他们,以便引发话题和关注。”
戴锦华老师的态度是精英知识分子的批判。这是来自前现代主义观点对于本质世界的愿景,即世界和人类处境存在着一个崇高的目标,一个伟大的元叙事。杰出的创作和艺术行为,就是要努力追求升华,探寻达到这个目标的路径。
而在这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的、不统一的、主观的、离散和模糊的世界中,后现代主义者则不再相信一个统一的、绝对的和确定性的世界,不再认为创作的真理是追寻一个我们想要的、希望的乌托邦。总括性的大叙述让位于多样性的个人叙述。Warhol和Gvasalia都从未企图反资本主义和反消费主义。前辈先锋设计师那种反时尚的坚定姿态也从来不是Gvasalia的主张。
事实上是,后现代社会大部分人都是这样丝毫不痛苦的虚无主义者。停留在事物的表面又如何?深度消失了又如何?只专注于此时此刻和转瞬即逝的事物又如何?商业力量不再被视为要被打倒的豺狼虎豹,它被征用为艺术和时尚的创作能量,再通过大众传播渠道和流行形象重新建立起作品与现实世界、创作者与受众之间的关联。
要知道,持续的关联并不是戴老师所言的提供话题性、充分地引发大众争议那样简单,获取大众注意力也并非轻而易举,它往往也需要诉诸于精心的构建和专业技巧。那么问题来了。Warhol和Gvasalia究竟是时代的天才还是无耻之徒?这一关联和传播的人工性形成技巧,是否可以成为创作本身的一个维度,受到尊重和承认?
Pop art和pop fashion的创作逻辑也不再遵循传统的作者论。在我们沉迷于抽象派艺术和智识时尚的时期,作者被认为是创作文本所有意义的起源。设计师们颠覆和解构传统时装元素,将它们重新编码,藏入创作者赋予的新意义。
受众的乐趣和脑力激荡点则在于几乎虔诚地对设计师进行解码,并为洞悉其中的意义而激动不已。阅读这些时装被分为“懂”与“不懂”,社群由“懂行”之人联结。一个Margiela的四角白色缝线,仿佛就是秘而不宣的社交密码。
Gvasalia从不阐释自己的创作。我以前认为这是一种故弄玄虚,抑或掩藏浅薄的伎俩。而如今渐渐认为,这也许正说明了作者主体的消失。在这个情境中,不存在一个智识和审美上更为优越的设计师与被教育和被指引的消费者之间的二元对立,不存在一方对另一方的施法。
作为社会学的时尚,也经历了对传统的摒弃,对衣着规范的放松和对个体多样性的强调,其结果是风格再也不具备普遍性的含义了。
Demna Gvasalia从不阐释自己的创作,也许正说明了作者主体的消失
今日的街头充满了符号的僭越,时尚公司的前台可能背着香奈儿的手袋上班,老板却一身布衣与环保布袋;穿着机能风设计的博主不代表热爱户外与运动;天天挤地铁上班、矜矜业业的打工人有可能穿着一件印有耸动英文标语的T恤而不自知。
时尚游戏变成了“无信息的意指”。设计师用时尚作为确定性表达的力量就被削弱了,明确的意义表达反而成为了一种虚伪和挪用。谁会相信,假使某设计师以女性主义为灵感,身着这一系列的衣服就代表真的女权主义主张呢?
后现代的语境里,所有的东西都破碎了,一碎再碎,如果用惯常的观点去理解,人们将一无所获。如今,甚至没有一个稳定的、以任何实质文化、地域、年龄和习惯所结合的消费群体。消费者成为了由弗洛伊德所言的心理人群。他们是临时的存在者,由被某一个片段性的品牌系列和品牌行为所激起的情感而暂时合成,很快便消散,成为新的聚合体。
在这种情况下,大众也不仅仅是消费者。在一个电子化的Balenciaga中,通过网络和社交媒体,他们也是品牌的共谋者和共创者。设计师负责描绘文本,阐释权则释放给了大众。一场设计如同联合国会议室的Balenciaga大秀,你尽可以从政治、经济和全球化多个角度去描绘当下,也可以以此为灵感探寻一种对称式的权利布局装饰风格,或者干脆忽视所有,仅仅想要拥有那件笔挺的黑色大衣。一切任君解读、任君选择。
在这个新的关系网络中,严肃是被厌弃和嘲笑的,像Gvasalia这样善用反讽的创作者是最受欢迎的当代创作者。幽默是新时代的保护伞,成为反讽主义者,意味着成为开放的、不断吸纳他人新鲜词汇的个人,意味着对自我中心主义的放弃。于是,不带观点的,带有轻松的诙谐和反讽之酷的时尚,能够成为引发当代共鸣的时尚。
比起揭露真实,真实的消失更让人迷醉,创造虚拟现实更让人迷醉,这就是理解Balenciaga、理解pop fashion和理解当代时尚观赏人群的关键之匙。时尚之于人的作用早发生了转变,它不再是阶级上升的装扮,也不是边缘及小众人群寻得联结和向主流宣战的工具。
穿梭在现实与虚幻中的Balenciaga, 指向了一个拼贴的、碎片化的,拥抱虚无主义的个人,一个不需要解释与被解释的,一个身份永恒流动的,电子的自我。不论厌弃还是喜爱,它必然成为理解当代思维和情绪最重要的镜像。
就如同哪怕再痛恨Andy Warhol, 也要活在他的幽灵之下,任由他几十年后仍漂洋过海,在另一种文明最重要的美术馆中,理直气壮、大张旗鼓地展示自己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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